曾庆雨:遇危林鸟各自飞——如意离(读金瓶说女人之二十七)
西门庆“瞒着月娘,背地银钱、衣服、首饰,甚么不与他。”很显然,西门庆借的是如意的身体,重温的是与李瓶儿的曾经。西门庆不仅想要延续李瓶儿及六房的空间环境,他也想要把自己曾经在李瓶儿房中过夜的所有时间维度,依然不变地延续下去。此外,西门庆对如意的另眼相看,还因为如意对西门庆有着其他女人身上少有的顺从。
如意是继潘金莲之后,又一个能满足西门庆变态性要求的女人,仅此一点就十分可西门庆的意。尤其是如意在日常生活上,从不带给西门庆任何的压力,也从来没有因为争锋吃醋和西门庆有过龃龉或口角,如意给西门庆的只有倍加温存的舒适感,以及十分周到体贴的照顾,这些可是潘金莲所不具备的,这也是西门府中其他女人都比不上的地方。
如意,既是西门庆床上的性伙伴,又是对西门庆最殷勤的贴身使女。西门庆睡觉前,如意殷勤递茶送水,精心铺床展被,以身暖好冷床,为伊宽衣解带。西门庆起床时,如意会“先起来伏侍拿鞋袜,打发梳洗,极尽殷勤。”不用叫丫鬟侍候,省去了许多的过节和麻烦。如意,真的使西门庆感到称心如意。
可尽管这样称心,如意充其量也只是一个顶替李瓶儿被窝的人,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代替李瓶儿在西门庆心里的位置。如意所付出的身心情感,亦不过像市场上的物品一般,西门庆既瞒着吴月娘在背地里给如意银钱、衣服、首饰等等打赏,那西门庆便是以有价的物质形式,对如意进行身心的索取和性要求的交换罢了。
西门庆之于如意儿,不过是他们两人之间各自利益和需求的一次次交易。由此可知,他们二人间发生性关系,其性质与二人情感的有无关联不大,如果说还是有些情感因素的话,那也是如意儿的一己投入,与两情相悦是毫不搭界的。
既然如此,西门庆与如意儿的私通,可说并不是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无情,相反是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情意绵延不尽,以至于到了不惜找替身的程度。西门庆不舍李瓶儿这房,如意在生理上对他有所满足,也就延长了西门庆在心理上对李瓶儿的那份依恋。因此,如意只是西门庆情有所依的一个变相存在,而非是爱情转移。
然而,如意身上点滴的变化,很快被潘金莲收入了那双锐利的目光里。如意的金头簪子才戴上发梢,潘金莲立刻就感到她与六房之间又有戏码了。西门庆与如意两人间的隐秘性事,很快就被番金莲都给知晓了,她好不容易才摆布死了李瓶儿,居然让个奶娘轻易就顶下了六房的窝,这是潘金莲绝不能够容忍的事儿。
西门庆前脚才离开了如意,潘金莲后脚就进了上房,她对着吴月娘道:“大姐姐,你不说他几句?贼没廉耻货,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,与老婆歇了一夜。饿眼见瓜皮,甚么行货子,好的歹的揽搭下。不明不暗,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?又相来旺儿媳妇子,往后教他上头上脸,甚么张致?”(第六十七回)
显然,潘金莲想借吴月娘在西门府的话语权力来阻止西门庆,防止西门庆对如意有太过用心的可能性。潘金莲以为只要提到别的房里的女人有西门庆的孩子,以及曾发生过宋惠莲自缢的事,那就一定是吴月娘的心病。家声和后嗣问题是吴月娘的软肋,点到这根软肋,吴月娘是很容易被人利用和掌控的。
潘金莲认为只要能借吴月娘的口向西门庆提出这事儿,那她潘金莲就既能达到挤兑如意的目的,又不至于会得罪了西门庆。这一招便一如是当年对付西门庆娶李瓶儿的事一样,西门庆好感的是潘金莲,嫌恶的是吴月娘。
长于使用借刀杀人计的潘金莲,这次可是小看了貌似木讷的吴月娘。这人吃一堑,还会长一智呢,何况宋惠莲的死,吴月娘本来就认为是潘金莲一手造成的。
要说孩子的事,吴月娘此时已有了身孕,家里的女人,不论是谁有了西门庆的孩子,那都威胁不到吴月娘正妻长子嫡出的身份和地位。再说了,李瓶儿死前的叮嘱,吴月娘还依然记忆犹新,如在耳旁。吴月娘心里明白知道,自己要警惕的人是潘金莲,而不是身份卑微的奶娘如意。
只见吴月娘毫不客气地直言道:“你每只要栽派教我说,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,你每背地多做好人儿,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。我如今又做傻子哩!你每说,只顾和他说,我是不管你这闲帐。”
吴月娘话里话外,直接就说的是当初潘金莲与宋惠莲结成一气,其后潘金莲又暗中把宋惠莲给整治致死。知道的人不说了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吴月娘容不下他人。
吴月娘的话说得如此透亮,这等于是指着鼻子说潘金莲在借刀杀人。吴月娘这番话把个潘金莲说得是“一声儿不言语,走回房去了。”碰了一鼻子灰的潘金莲,那里就肯善罢甘休!
西门庆因事上京城后,吴月娘开始整肃家风,这使得潘金莲与西门府女婿的陈经济两人没有了打情骂俏的机会,这如意就变成了潘金莲最佳如意牌的出气筒。儿此时的如意儿还以为自己是有势可依的人,她对潘金莲的嚣张行为不做退让,她们之间的矛盾冲突当然就是迟早的事。
一天,庞春梅要洗衣服,让房里的粗使丫头秋菊去问如意借棒槌用。吴月娘也正好也找出了西门庆许多的衣服汗衫,叫如意等女仆去浆洗,如意自然就没把棒槌借给秋菊用。大富人家缺的就是个棒槌?谁信?这一笔写的是很有意味的。
且说潘金莲听说这事后,正好找到了可以闹事的由头,她挑唆庞春梅和如意大吵大闹。这如意一看庞春梅来势汹汹,便赶紧向她做出解释。
谁知那潘金莲紧跟庞春梅的脚步就来了,她对着如意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:“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,死了你家主子,如今这屋里就是你。你爹身上衣服不着你恁个人儿拴束,谁应的上他那心?俺这些老婆死绝了,叫你替他浆洗衣服。你死拿这个法儿降服俺每,我好耐惊耐怕儿。”
如意赶紧对潘金莲解释说:“五娘怎的这说话?大娘不分付俺们,好意掉揽替爹整理也怎的?”
如意想要强调说明给西门庆浆洗衣服的活儿,不是自己多事去做的,而是吴月娘派给做的差事。潘金莲哪里会听如意的解释,直是骂道:“贼歪刺骨,雌汉的淫妇,还漒说什么嘴!半夜替爹递茶儿、扶被儿是谁来?讨披袄儿穿是谁来?你背地干的那茧儿,你说我不知道?偷就偷出肚子来,我也不怕。”(第七十二回)
潘金莲这是借题发挥,意在使如意搞明白,这西门府没有她不知道的事,也没有哪个女人能排挤、敢死磕她潘金莲。因为,西门庆最相信的人是她潘金莲。但如意可不是李瓶儿那般有涵养,对着潘金莲可以忍气吞声的人。只见如意反唇相讥道:“正景有孩子还死了哩,俺每到的那些儿!”
如意这话正戳着了潘金莲的心病,只见潘金莲“粉面通红,走向前一把手”,把如意的头发扯住,另一只手去抠如意的肚子,好像如意肚子里已有了西门庆的孩子,她一定要把这孩子抠出来一般。
潘金莲这一动作,正好反映出她的恐惧心态——她是真的害怕如意有西门庆的孩子。
西门庆从京城回来了,潘金莲又重施对付宋惠莲的故伎。可这次西门庆并没听从潘金莲的挑唆,反劝说道:“罢么,我的儿,她随问怎的,只是个手下人,她哪里有七个头八个胆,顶撞你?你高高手她过去了,低低手儿她过不去。”
潘金莲便进一步试探西门庆,她想看看西门庆是否有把如意儿扶成六姨娘的意思。西门庆则当即表示:“你休胡乱猜疑我,那里有些话。你宽恕她,我教她明日与你磕头陪不是罢。”西门庆的话显见出潘金莲是太过心虚了,竟然与一个成不了气候的下人这般地计较,完全缺少了一个做主子的风度。
潘金莲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,但她对西门庆袒护如意仍是心有不满,潘金莲强硬地表示道:“我不要他陪不是,我也不许你到那屋里睡。”西门庆面对潘金莲的强硬态度也做出了相应地回应,那就是对潘金莲施以更强硬的性惩罚。他一面用力造成潘金莲身体上的痛苦,一面逼问:“你怕我不怕?再敢管着儿?”
潘金莲既已知晓西门庆对如意儿的态度,知道如意不可能成为第二个李瓶儿,就算是放她一马,也未尝不可。西门庆为使这两个女人不再闹下去,他让如意给潘金莲送去李瓶儿的皮袄,还要她给潘金莲赔礼
经此一事,如意算是明白了,在西门府里她是不能与潘金莲相对抗的。她要想在西门府立足,只依靠西门庆的偏私袒护是不够的,她必须依附最得势的潘金莲,那样才有可能过上安宁的日子,正所谓“县官不如现管”嘛。深宅大院里,这女主子的抬举,要比男主子的赏赐更为现实些。
如意恭恭敬敬地给潘金莲送去了皮袄,又跪在地上给潘金莲磕了四个头,行完这奴才对主子的礼节后,如意说:“俺娘已是没了,虽是后边大娘承揽,娘在前边还是主儿,早晚望娘抬举。小媳妇敢欺心,那里是落叶归根之处?”(第七十四回)
对如意的示好,潘金莲心知肚明是西门庆的意思,当然也就顺水推舟地全盘接受,顺便向如意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。如意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臣服于潘金莲,潘金莲又在附加了许多条件之后,勉强同意了西门庆和如意继续在一起过夜。
这场西门府里的局部争斗,到此算告一段落。而如意的奴才日子,也总算过得稍稍安稳、舒坦了一些。
西门庆死后,如意成了吴月娘生的孩子、西门庆的遗腹子——孝哥的奶娘,如意也终于可以不再受制于潘金莲了。如意在西门府最是红火鼎盛时做了奶娘,又在西门府行将没落衰败时再做奶娘。
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,如意看到了这府第的最繁华,也看尽了这府第的最悲凉。麻木不仁的二房李娇儿是热热闹闹地抬出了西门府;那位声高气粗、睥睨裙钗的庞春梅是冷冷清清地离开了西门府;横行霸道、惹事生非的五房潘金莲是凄凄楚楚地告别了西门府;为人憨愚、心性梗直的四房孙雪娥是偷偷摸摸地逃离了西门府;身为大小姐的西门大姐是伤伤心心地走出了西门府;风韵不俗、世事通明的三房孟玉楼是风风光光地嫁出了西门府。
这些曾经充溢着这个家庭喜、怒、哀、乐的韵涵,给西门府里带来几多快乐,也带来萧蔷风云的女人们,在西门府演出了她们生命中一幕幕的悲、欢、离、合。随着家道衰落,如意也从厕身其中的一份子,渐渐活成了一个淡出的旁观者。
人生过程,做一个看别人演戏的观众,远比自己置身舞台演戏要轻松得太多太多。面对人走屋空,已经凋敝的西门府,如意儿仍旧还是不想离开。她这并不是出于忠诚,而是出于一种畏惧感。
如意目睹曾经走进了她生命时空隧道的各色女人们,虽说很多人的生活有所改变,而对于这种或主动或被动的生命轨迹被转变的每一个人,她们虽说都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,但了这些如意经过的各种女人,不论她们的命运是悲也好,是喜也好,此时此刻,都已经与如意毫不相干了。
如意只求能留在西门府里当好一个奴才,坐稳一个奴才的位置。而要达到这一小目标,光是做个奶娘还是不牢靠的,她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归宿。如意最终做了西门府里家奴小厮来兴的填房,长久地留在了西门府,一直到被吴月娘打发出门,与其他的家奴小厮一样,脱去了家奴身份,自立了门户。
笑笑生笔下写出的如意形象,她是一个习惯了被别人设置生活的人。这种人根本不会有着要去改变生活的想法,也不会有改变生活的勇气。如意的心理态势,就是求得安稳的生活,能有人给口饭、能温饱就行,而并不在乎失去的是什么价值、尊严等不切实际的非物质东西。
这样的凡俗之人,他们把看得见的现实利益,物质得到,看得高于虚无缥缈的所谓尊严和个人意志(如果还有意志的话)。实际上,现实中生活中像如意这一类对只求被他人设置,仍能生活得安之若素的人并不少见。
这类人习惯跟随命运亦步亦趋,他们大多生活平淡无奇,毫无色彩,他们缺乏对生活变化的兴趣,人生有了吃喝拉撒的生存保障就是追求的终极价值。造成这样人生态度的因素,一是因为贫困使得他们丧失了对生活的想象力、激情、好奇和爱;二是因为愚昧无知造成了对外界感受力、认知力和领悟力的疲软麻木。
这类人群是最能忍气吞声,逆来顺受的群体,也是奴化最易实现的群体。但对于这些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们,一定要去和他们谈论人的尊严、个人精神的独立,生命价值的境界追求等等,无疑太过于奢侈了。
人穷大多志短,贫贱大多认怂。如意只求能有一个吃饱穿暖的生活,日子过得安宁一些,她就会感到很是称心,很是如意了。
的确,对于只求温饱的人们而言,还怎么能要求他们去思考什么是人的终极价值?让他们审视生命的长度与生命的质量孰轻孰重?更不用说去思考这两者之间的比值关系了!但是,人终究不应该像猪一样过完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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